斋藤家的核弹头

前言

成庆五十八年五月十二日

今天，爸爸给家里带进来了太阳的光。

我家周围都是高高的建筑。右手边是一家公司的大楼，二百十七层高，左手边是一幢一百二十六层高的公寓，前面和后面的建筑也差不多都这么高。

早上起床，我伸长了脖子，从窗口往外朝头顶高处张望。黑糊糊的高楼外墙尽头的正中央，浮着一个小小的方块，那就是天空。它看上去蓝莹莹的，好像妈妈当作宝贝似的化妆品的盒盖，还闪着珍珠一样的晶莹。一年当中，从这里还会看到几次发出金光的月亮呢。不过，太阳的光进到家里来，自从我出生到现在还从没看见过哩。

爸爸老是说，像我们这样能住在东京市中心的两层独栋房子里，是多少人做梦都在想的美事哩。可是妈妈却好像并不满意。

妈妈有头痛的毛病。每次头痛的时候，就生气地嚷道：“我想看太阳！”

所以，今天爸爸就买回来了一根叫光子晶体光纤的神奇玩意儿。它只有我的头发丝那么细，透明的，一凑近灯光，就会发出七彩的光，聚成手腕一样粗的光柱。爸爸把它的一头放在客厅里，另一头和右手边那幢大楼的人商量后，安装在了二百十七层的大楼顶上。

当时是我和爸爸一道上去的。

屋顶上风很大，可是爸爸跨着大步走到水塔跟前，爬上水塔，把光纤的一头固定住。爸爸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样子，真勇敢。

我也要像爸爸那样。

屋顶四周是别的大楼的外墙，大楼和大楼之间有条河蜿蜒流淌。

“那条河是什么河？”我问爸爸。

“那不是河，那是东京湾。”爸爸告诉我，原先那是一片海，现在海中建起了一座很大的人工岛，剩余的海面看上去就像条河了。爸爸还说，不久以后，这些剩余的海面也要被填平，东京湾就彻底消失了。

从屋顶一直垂下来连到家里的光纤，爸爸把它的另一头固定在一块板上，然后将板拿到一楼的佛堂跟前，放在桌子上，把妈妈、爷爷、奶奶、爷爷的妈妈、还有弟弟妹妹们都叫到一起。

爷爷的妈妈躺着，其他人都笔笔整整地坐着。

爸爸说道：“把灯关掉。”

弟弟把灯关掉了。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抬头看庭院里，只见从头顶上方落下来的光线朦朦胧胧地照在金鱼池中。忽然，一股强烈的光射来，刺得眼睛发花。

“啊！”我叫了一声，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屋子里变得雪白雪白的，佛坛上的金箔看上去亮得好像要燃烧起来似的。

奶奶连声念叨起佛经：“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弟弟妹妹们哇哇叫着，逃了出去。

爸爸笑起来：“不要怕嘛！这是太阳的光，对身体很有益处的呢！”说罢，他把令人眼花缭乱的板从桌子上拿开，黏贴在隔壁大楼的墙上。

光线透过窗子照到屋子里，把地板上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电灯也发光，不过它和电灯的光亮不一样，它是清亮通透的、柠檬色的、干干净净的光。

我眨巴着眼睛，盯着那块发光的板看。这时候爸爸说：“不能老是盯着发光的板看喔，眼睛会看坏的。”

爸爸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行。

可是没多久以前，爸爸很少待在家里的，即使在家，也总是关在自己的屋子里鼓捣他的电脑。可是今年黄金周结束之后，爸爸还是一直待在家里。

我问妈妈是怎么回事情。妈妈怒气冲冲地回答：“爸爸法官不做啦！”可是我倒因为可以成天和爸爸一起玩而觉得高兴。弟弟妹妹们也很高兴。以前，为了谁和爸爸一起玩，有时候弟弟妹妹们还吵架哩。不过最小的妹妹小夜子还是个小毛头呢，她什么都不懂。

昨天晚上，爸爸问我：“阿敬，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呀？”

我难住了。我想成为一个像爸爸那样的人，可是爸爸却辞职不当法官了。不过我还是想成为像爸爸那样的人。

“我想成为爸爸一样的人！”我回答。

妈妈在厨房里扑哧一声笑了：“只要用三分的努力就能成呵！”

我不明白妈妈这话是什么意思。爸爸在一旁闷声不响，好像有点不大高兴。

后记

对斋藤来说，斋藤并没有什么稀罕的，就像日本有许多姓铃木的、姓山田的、姓佐藤的一样，不知凡几，大有人在。由于天定因缘，任何单位或任何班级必定会有一两个姓斋藤的，迄今为止我已经邂逅过数不清的斋藤。不过，在这许许多多姓斋藤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的际遇像《斋藤家的核弹头》中的斋藤一家人这么具有悲剧性。

《斋藤家的核弹头》以未来二○七五年的东京为舞台。这部小说最令人感到惊悚的，是它的情景设定，从对上一世纪(二十世纪)的反省中，至二○七五年时，日本竟然发展成为一个难以想象的超级管理型国家。

首先是“国家主义种姓制度”。从特A级开始，B、C、D……M(究竟有多少级？)国民被细致地分为若干等级，并且这种等级划分还直接与生殖管理联系在一起，等级低下者，其生育子女人数也受到限制。

斋藤家的家长总一郎属于种姓制度的顶端特A级市民，因而他可以丝毫不受生育限制，相反，繁衍后代也是他的应尽义务，妻子美和子年仅三十二岁就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肚子还怀着第六个孩子。结婚以来，她几乎一直就挺着个大肚子。

事实上，“国家主义种姓制度”并不是什么新奇的发明，二十世纪初期流行的优生学、优生思想与之实属“相肖两奇绝”，不差累黍。优生学想必都有所知晓，是指为了将优秀的遗传特性传给后代而选择配偶或实行生殖控制的所谓“科学”或“思想”。虽然它是一种极端蔑视人权的“科学”“思想”，但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却被人们视为最尖端的科学而虔诚地信奉。

这里稍稍展开一下。优生学有积极的优生和消极的优生两种方法，前者是将优秀的特性遗传下去，后者则是不使劣等的特性遗传下去。在优生学的名义下，二十世纪所施行的政策几乎都是消极的优生方法，即对于从国家立场上看“无用”的人公然实行断种。这其中登峰造极的莫过于纳粹德国。在日耳曼民族至上主义的指导下，纳粹将六百万犹太人送进了毒气室，同时，每年还有数以万计的人被强迫实行绝育手术。

从这一由来看，二○七五年的日本非但在消极优生方面，而且在积极优生方面也“成绩斐然”，以优生学作为国家繁荣的基础，成为不折不扣的优生国家。

其次，在二○七五年的日本，各种反民主的政策几乎覆盖了所有方面，例如假借“土地利用法”之名，强制进行土地征用和土地开发的政策。斋藤一大家人生活在一处虽然狭小，却是先祖代代相传、生于斯死于斯的独幢私宅里，周围被超高层建筑包围着，他们只能从遥远的地方，看到那一方被围成小小方块的天空。

这样一块生活在其中毫无舒适可言的地方，趁早放弃掉也罢了，可偏偏因为是“太田道灌赐予的”，有着光荣的来头，于是斋藤家执意不肯放弃而搬迁至别处，但由于法律的限制，也无法翻建和大规模修缮，最后被生生赶出了感情至深的这块土地，被剥夺了居住和迁徙的自由。

不知道读者对此有何想法？即便不是美和子，我想也会发出高声的尖叫：“我再也受不了了！”然而，这似乎也不能百分之百地归罪于国家阴谋。至少，身为斋藤家一家之长的总一郎也应该负有一定的责任，因为他过于执著于作为特A级市民的自尊和虚荣，这也是造成一家人悲剧的原因之一，也使得《斋藤家的核弹头》这部小说的内容更为复杂，更加具有深度。

不错，除了国家制度，酿成悲剧的另一个原因便是斋藤家的家风。“女人不适合去这种场合抛头露面”啦，“你是这个家的长子，要保护好这个家”啦，等等，作为一家之长的斋藤总一郎开口闭口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守旧落伍了？家庭里，户主的权限大得无边，而女人只是生育的工具，家长则代代由长子继承。在斋藤家里，这种从儒教道德而来的家族主义思想意识长盛不衰。强权国家中的强权家庭一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设定。从构造上来看，斋藤家几乎就像是二。七五年日本国的缩微版。支配者总一郎一方面拥有强烈的保护家人的意识，另一方面，却没有将家人视作人格健全的人，因而，和他们既不互相沟通，也不愿听取他们的建议。而妻子美和子又时刻对丈夫心怀不安，担心他口头上说保护家人，一旦陷入困境就会屈服于权力而将自己抛弃，然而她没有其他可以依赖的人，只得顺从丈夫的指示。这样的一家人，因为一些琐碎的理由而无意中站到了与国家为敌的立场上，与强大的国家权力进行抗争。在与海港城居民们一同战斗的同时，他们也在渐渐走向孤立，抗争最终仿佛变成了斋藤家这个小国的一场独立战争。事实上，他们依靠自己的智慧建成了核反应堆，确保了能源供给，并最终发展到拥有核武器。故事的后半部分，总一郎完全沉浸在了国家英雄的气氛之中。不过，《斋藤家的核弹头》与一般英雄传奇的不同之处，是它并没有将风发意气、热衷于战斗的总一郎的英雄形象绝对化。如果换作好莱坞大片，一准是在勇敢强大的爸爸带领下，全家人团结一致共同抗敌，然而在斋藤家这个小国家中，非常遗憾，除了领袖之外其余人皆是毫无战斗力的妇孺，妻子美和子是个大腹便便的孕妇，最小的女儿小夜子是个体重六十公斤的吮乳幼儿，总一郎的母亲孝子五十来岁却已老年痴呆，对父亲崇拜得五体投地的长子阿敬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少年。这场几乎毫无胜算的战争，斋藤一家人究竟有无可能取得胜利？这个问号，就请读者们自己从书中解决吧。这部小说的有趣之处在于，作者试图通过一个家庭(缩微版的国家)来阐述这场战争的伦理性。故事基本上是以美和子的视角来推进，这一点或许出乎意料具有重要的意义，正是因为有了她“这个人老是把握不住重点”这双冷静的视线，才能时常将读者从战争场面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并且突出地刻画了“英雄”的滑稽性。因此说，《斋藤家的核弹头》既是一部荒唐无稽的未来幻想小说，同时也在故事中嵌入了许多关于现实生活中的国家、家庭以及战争思考的线索。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故事后半部分对斋藤家女性的描写可以为之击掌喝彩：最终将一家人从危机中解救出来的，却是先前除了“包袱”绝非其他的小夜子，或者说是成熟了的小夜子。情节让人非常感动。小夜子机智地将装有核弹头的导弹与其他东西调包，是整个故事急转直下的转折点，也堪称这部小说的压卷之所在。

　　本书以未来二○七五年的东京为舞台。身为法官的“特A级市民”斋藤总一郎祸不单行，先是因为审判工作被电脑取代而失业，继而突然接到政府强制搬迁的命令，不得不离开先祖世代相传的家园，一家迁居到位于东京湾的人工岛上。后因岛上发现某种贵金属，又再次被强令迁移到处于毒气污染之下的成田机场旧址……　　本书在故事中嵌入了许多关于现实生活中的国家、家庭以及战争思考的线索。　　2075年，日本发展成为一个实行国家主义种姓等级制度的“超管理型社会”。　　身为法官的“特A级市民”斋藤总一郎祸不单行，先是因为审判工作被电脑取代而失业，继而突然接到政府强制搬迁的命令，不得不离开先祖世代相传的家园，一家迁居到位于东京湾的人工岛上。后因岛上发现某种贵金属，又再次被强令迁移到处于毒气污染之下的成田机场旧址。　　面对政府如此无赖的“管理”以及官僚们的腐败，斋藤再也无法忍受，为了保护家人和自身的权利，他与邻居们一起奋起反抗，用自制的核弹头作武器，向政府宣战……【作者简介】　　1955年出生于东京，东京学艺大学教育系毕业，曾供职于东京八王子市市政厅。1990年以《绢的变容》获“昴星小说奖”新人奖，正式登上文坛，1997年《希夏邦马神的宝座》获山本周五郎奖，同年《女人的圣战》荣获第117届直木奖。重要作品还有《神鸟》、《圣域》、《夏季的灾厄》、《弥勒》等，兼涉侦探、科幻、言情、恐怖、幻想等诸多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