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棵草的根下

我：白连春，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我：白连春，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我愿意为我的诗歌付出一生

我相信诗歌有使人永生的力量

我很穷，又有病，住在遥远的山村

我很穷，得了重病，回了老家，但是

我很穷，又病了，然而有诗

我邻床的女孩死了，十七岁，花朵

我对自己说我要挺住，我不投降

我想跟着羊回家，回到大地深处

我要在大地的角落悄悄死亡

我总是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不是

我病了老了两手空空独自回到故乡

我慢慢衰老，轻轻死亡，散发着

夜里痒得要命，睡不着，我控制着

有大米和白菜吃，我已足够了

一个一个爱我的人悄悄离开了

一个人死了，不是一种错

一颗泥土的心，卑微，渺小，朴素

构成一个人的身体需要：骨头，血液

什么时候我死了，就不写诗了

就是死，我也要死得像一个诗人

在我的祖国，没有我不愿写的字

现在，此时此刻，趁我的灵魂还

真好，我想要的正是我得到的

我活着，我爱着，我劳动，我幸福

这颗星球一个叫沙湾的地方

这颗星球一个叫沙湾的地方

向故乡致敬。向故乡的父老乡亲

在大地上一次又一次弯下腰的人

那么多的人把身体弯在大地上

面对故乡，我久久说不出话

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在故乡

在犁田，在挖地，在松土，在拔草

那个生下我的人，用汗泪和血

夜里，母亲睡不着，轻轻地

母亲喜欢家禽，除了和父亲一起

父亲的咳嗽犯了，整个胸都痛

父亲在地里劳动，风吹父亲

父亲一辈子没有让我背过

在山下的田里种了稻不够

黄昏，接过父亲肩上的担子

正在犁田的牛，眼睛里流淌一条河

吐一口唾沫在手心，搓两下

腰弯得低低的，几乎贴到地面

农民四十岁，已经是老年了

一个从未离开故乡的老人坐在屋檐下

一个人一辈子扎根在一小块土地

一个白发苍苍的农民独自在大地上干活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祖国，一朵桃花开

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亿年，到

一个怀着一颗泥土的心的人

天高，地大，我又矮又小

毫无疑问，庄稼是这世界最美的事物

麦子是我的命！玉米是我的命！

稻和麦手牵着手静静地扬花

一棵白菜也有自己的祖国

我生前大地就生长着稻和白菜

看见小米，我忍不住想问上帝

育秧的田必须像母亲的子宫

父亲给秧盖温室的材料绝对

除了夜晚，白天父亲也给秧点灯

秧一直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

秧终于长成了可以栽了

秧洗干净了才能栽，要在清水

又一次写插秧，故乡的天

秧的根又嫩又细又白，像针

秧插下，第一天开始泛黄

世界像秧一样小又像秧一样大

秧的叶又绿又尖，齐展展

稻梗挺起来，笔直地挺着

稻开全世界最小的花，全世界

稻的每片叶子都蓄积乳汁的海

看稻打苞，我的心如此小如此宁静

稻灌浆，农民的心天翻地覆

灌满浆就低下头，稻如此谦卑

稻一粒粒散开：农民的血汗泪

人能拥有的黄金其实只是稻的

稻熟了，低着头，一田田

十亿青草暴动，遍地春光燃烧

一棵青草足够我过完一生

在一棵青草下我生长我的心

遭遇不公平了，在一棵草下躺下

在一棵草下躺下，看草上的

我相信草是大地的一部分

因为爱，我被定义为人

因为爱，我被定义为人

爱永远不会晚，也永远不会消失

究竟是什么让我的心如此热爱

除了死人，生活总是好的

假装心中充满雏菊和凤仙花

菩萨保佑中国，保佑中国起得

一个中国人在今天会遭遇什么

一个人活着，劳动，天经地义

一个人不劳动，配不上两只手

一个人睡不着在夜晚疯狂燃烧

一个人问心无愧究竟值多少钱

很多人不为人知地过了一辈子

那么多的人，一代一代又一代

一粒成熟的谷子究竟带走一个农民多少

一个农民抱着一棵白菜失声痛哭

有时，时间停在一片落叶的虫洞上

这世界有一些人是不死的，而

菜板上切成一片一片的白菜和萝卜

确实，你让我心痛了，亲爱的

你在让世界变得更好，还是更坏

幸福并非只是幻想，早上你

我总能闻到各种各样的香味

我是一条狗，贪婪地咬住生活

我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饿了

我是聋子，是哑巴，还是盲人

我种的白菜允许我成为她的爱人

我是全世界最冷漠的人，面对

我和黑夜做伴，不需要别的光明

我是一列火车，在蚂蚁的脚印上

我就要这样一生坚持活在尘埃里

我灵魂出窍，我失神，我完全不知

我真的看见了心灵，当一个人

曾经有一次，不止一次，我

站在风中，我任凭风吹

什么叫挺住意味着一切，我不懂

其实，我只是一块小小的冰冷的石头

至今，我还没有学会思念

绝对，从不，永远，无论

你不必富甲天下，也不必美丽

你脸上的皱纹都可以开火车了

阳光下的你，真好，就像

什么都不能阻止我对你的爱

我一直在，像一颗溶化了的盐

生活死了，而我们还活着

到处是金子，孤独的，贫穷的

到处是金子，孤独的，贫穷的

在我祖国的大地，每个打工者

乡愁是一条铁轨，大半个祖国

白天我们打工，黑夜我们打工

一幢楼，我们只看到地面之上的

一个手里紧紧地攥着火车票的人

一只蚂蚁来到城市，走在街上

生为打工者，我和你一样

请再给我的菜里加点盐

三个馒头一碗稀饭，我幸福

流着泪我走在大街上，不是刻意

不要问我饿的时候想要什么

我想说说我的生活，说说我妻子

我哭泣，为妻子被五金厂消耗的青春

我站在这台机器后面，用脸上

我不恨你老板，欠薪是你的

我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我是一滴血燃烧着在祖国的血管

我庆幸我生来是农民，我庆幸我生在中国

后记

这是农民诗人白连春在病中选编的一本诗集，全是最近两年的新作，分《我，白连春，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这颗星球一个叫沙湾的地方》《因为爱，我被定义为人》《到处是金子，孤独的，贫穷的》四辑，写的都是自己切身的生命感受。这些年，作者一直在北京打工，去年年底因病回到四川。现在，作者虽还在病中，仍然帮着他七十岁的母亲侍弄庄稼。对土地的热爱使他走向了诗语的淬炼，也走向了更深、更广、更博大的生命之约。

白连春是与泥土、庄稼浑然·体的诗人，因而，泥土里孕育、生长的一切就是他的生命。这些在泥土中扎根、发芽、开花的诗行，不是观赏者的外在描摹，而是连结着他的血脉与神经的原生态的植物。或许基于此，他的诗有泥士的本性，并得天独厚，有蓿鲜活的呈现和顽强的生命力。
——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 《人民文学》原主编 韩作荣
白连春的诗集《在一棵草的根下》，以一个农民的视角，把关于士地、村庄、农事融人生命的深刻体验中，诗歌中蕴涵的朴素情怀和悲悯的寻根意识，给读者以极大的心灵震憾。
——著名诗人、《诗刊》副主蝙 李小雨
自连春始终牢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他的呼吸与农民相通，农村不断唤起他的创作灵感，乡土是他诗歌的第一主题。在他的作品中，充溢着博大的爱，充溢着历史的沧桑，充溢着对当代人生存状况的关切。他实践了自己的艺术主张：用生命写诗。
——著名诗歌理论家、首都师范大学教授、 《诗探索》主鳊 吴思敬
特别值得一说的就是悲剧美感的拥有。李白与刘半农的诗，没有悲剧美感，也没有浓厚的悲剧意味，只有鲁迅的小说稍具。白连春的诗与鲁迅小说并不相同的是，因了生与死的隐痛，其情之悲、其悲之切，实在让人感到是一种新的创造。
——著名批评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外国文学研究》副主编 邹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