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和无意义的事情,一直到半夜,到半夜以后。我不知道,我的寂寞应该以时间还是空间为半径。就这样,我独自坐到午夜,万籁俱寂之中,听胡髭无赖地长着,应和着腕表巡回的秒针。
这样说,你就明白了。那年的秋季特别长。我不过是个客座教授,悠悠荡荡的,无牵无挂。我的生活就像一部翻译小说,情节不多,气氛很浓;也有其现实的一面,但那是异国的现实,不算数的。
在我教过的美国大孩子之中,劳悌芬和其他少数几位,大概会长久留在我的回忆里。那年的秋季,本来应该更长更长的。是劳悌芬,使它显得不那样长。我仍记得,那天早晨刚落过霜,我正讲到杜甫的"秋来相顾尚飘蓬"。忽然瞥见红叶黄叶之上,联邦的星条旗扬在猎猎的风中,一种摧心折骨的无边秋感,自头盖骨一直麻到十个指尖。有三四秒钟我说不出话来,但脸上的颜色一定泄漏了什么。下了课,劳悌芬走过来,他说:"我家在农场上,星期天就是万圣节了。如果你有兴致,我想请你去住两三天。"
我们向南方出发了。秋,确是奇妙的季节。每个人都幻想自己像两万尺高的卷云那么轻,一大张卷云卷起来称一称也不过几磅。又像空气那么透明,连忧愁也是薄薄的,用裁纸刀这么一裁就裁开了。
到了劳悌芬的家。太阳已经偏西。夕照红漆的仓库,显得特别明艳映颊。一个丰硕的妇人从屋里探头出来,大呼说:"我晓得是你,怎么这样晚才回来,风好冷,快进来吧!"
大家在晚餐桌边坐定。她的母亲给了晚餐桌上暖洋洋的气氛。她是一个胸脯宽阔,眸光亲切的妇人,笑起来时,启露白而齐的齿光,映得满座粲然。她一直忙着传递盘碟。看见我饮牛奶时狐疑的脸色,她说:味道有点怪,是不是?这是我们自己挤的母牛的奶,原奶,和超市上买到的不同。等会你再尝尝我们自己榨的苹果汁。"晚餐后,他母亲移走满桌子残肴,为大家端来一碟碟南瓜饼。
那年的秋季特别长,似乎可以那样一直延续下去。那一夜,我睡在劳悌芬家楼上,想到很多事情。南密歇根的原野向远方无限地伸长,伸进不可思议的黑色的遗忘里。地上,有零零落落的南瓜灯。我想得很多,很乱。高粱肥,大豆香。想到抗日战争。想冬天就要来了,空中嗅得出雪来,今年的冬天我仍将每早冷醒在单人床上。大豆香。想在密歇根香着在印第安纳香着在俄亥俄香着的大豆在另一个大陆有没有在香着?高粱肥,大豆香。大豆香后又怎么样?我实在再也吟不下去了。我的床向秋夜的星空升起,升起。大豆香的下句是什么?
那年的秋季特别长,所以说,我一整夜都浮在一首歌上。那些尚未收割的高粱,全失眠了。这么说,你就完全明白了,不是吗?那年的秋季特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