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变形记(节选)
格里高尔静静地死去了。隐藏在卡夫卡晦涩的描写下面的,是交织着愤恨与失望的被毁坏的纯真,它犹如一朵病态的花,盛开在卡夫卡脆弱而敏感的内心世界里。卡夫卡有一双孤独的眼眸,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美丽。异化的不是格里高尔的身体,而是那个黑暗的世界。变形的不是格里高尔,而是我们的心!
美字体 笔 不 是 作 家 的 工 具 , 而 是 他 的 器 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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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
回屏东看母亲之前,家萱过边境来访。细致的她照例带了礼物。一个盒子上写着"极品燕窝",我打开看一下,黑溜溜的一片,看不懂。
她又拿出一个圆筒,像是藏画的。一卷纸拿出来,然后一张一张摊开,她说:"我印得多了,想想也许你妈可以用。"海报大小的白纸,印着体积很大、油墨很浓的毛笔字,每一张都是两三行,内容大同小异:
最亲爱的妈妈:
我们都是您含辛茹苦培养大的。我们感念您。我们承诺:您所有的需要,都由我们承担。请您放心。相信我们对您的深爱。
您的孩子:家萱 家齐 家仁
我看着家萱,忍不住笑。上一回,我们在交换"抚老笔记"时,她说到八十岁的母亲在安养院里如何如何的焦虑自己没钱,怀疑自己被儿女遗弃。我拿出自己"制造"的各种银行证明、抚养保证书,每一个证明都有拳头大的字,红糊糊、威风凛凛的印章,每一张都有一时的"安心"作用。没想到家萱进步神速,已经有了独家的"大字报"!
她笑着说:"我用海报把她房间的墙壁贴得满满的。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可以一张一张读,每一张我们姊弟都给签了名。""有效吗?"我问。她点头:"还真有效,她读了就安心。""你拿回屏东,贴在你妈房里吧。"
我把大字报一张一张拾起,叠好,卷起,然后小心地塞回圆筒。摇摇头,说:"妈妈又过了那个阶段了。她已经忘了字了。我写的银行证明,她也看不懂了。"
回到屏东,春节的爆竹在冷过头的冬天,有一下没一下地,凉凉的,仿佛浸在水缸里的酸菜。陪母亲卧床,她却终夜不眠。大年初三的深夜,若是从外宇宙看过来,这间房里的灯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一整夜。清晨四时,我下了床,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说:"妈,既然这样,我们干脆出去散步吧。"我帮她穿上最暖的衣服,围上围巾,然后牵着她的手,出了门。
冬夜的街,很黑,犬吠声自远处幽幽传来,听起来像呜咽,在解释一个说不清的痛处。路底有一家灯火通明的永和豆浆店,我对她说:"走吧,我带你去吃你家乡浙江淳安的豆浆。"她从梦魇中醒来,乖顺地点头,任我牵着她的手,慢慢走。空荡荡的街,只有我,和那生了我的女人。
路的地面上,有一条很长很长的白线,细看之下,发现是鸟屎。一抬头,看见电线上黑溜溜的一长条,全停满了燕子,成千上万只,悄悄地,凝结在茫茫的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