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有铜雀锁不锁得住春天若你有春天 锁不锁得住二乔若我有东风 便把东风一股脑儿借你借与你漫天的花雨 千树的桃花逐水流。可是江南不是千山的江南任十里的春江向晚 凝目处堆烟砌霞汉朝的楼台不见楼台 荒芜的庭院深深谁还知道千年的往事 又散入了谁家?
若你有春天 锁不锁得住东风若你有桃花 染不染得红半壁的天涯百代下 若你在铜雀遇见了二乔且问她 若三月的东风不来 妳嫁是不嫁
这种诗真是尖新可口,用现代的口语来传古典的风流:徐志摩无此自如,何其芳无此飒爽。节奏太滑利时,已懂得将"千树的桃花逐水流"分在两段,顿挫来得突然,乃收变速、变调之功。又如"染不染得红半壁的天涯",既有口语的自然流畅,又有"半壁天涯"的化虚为实,巧铸新词,诚然是推陈出新的。又如《醒睡之间》这一首:
睁眼泅泳于黑海湾的菱角在线听心的帮浦在压缩,呼吸如蛇之在我鼻穴中游动
四壁墙上有十六只眼睛在交换眼色手术台上躺着待割的鱼吧可以掀去我的鳞片了,流白色的血液而无感于痛的所以一群戴口罩的木乃伊在私语着
我是被压在这灰色光的金字塔下的躺在一方冷寂的沙漠,千年的岁月奔泻直下
我感到,有仙人掌的利剑在刺我,向生命的脆弱处而我已是长了翅膀的,我可以飞了!
主题当然是写手术台上的病人正接受开刀,在麻药的半昏迷状态,经历了成串的幻觉与联想,从鱼到沙漠,从金字塔到仙人掌,最后到鸟,真能直探魔幻写实的奥妙。这主题,我在自己的《割盲肠记》一首中,亦曾处理,句法比他精炼,想象却不及他神奇。在这类诗中,望尧已经摆脱了早年的浪漫纯情,像下面这首《中文横写》就另具机智与谐趣:
地球向东转 太阳向西爬四千年的文化 突然变成喝醉酒的螃蟹 在台北的街头 五光十色的招牌上迷路!
左顾而右盼 好像都一样
好像都不一样(这是左右逢源 还是左右为难?)
妈妈爱我 我爱妈妈那倒没有关系 总是一家人爸爸的舅舅 舅舅的爸爸这本帐 可就有点胡涂
有人说 左道就是旁门行人靠右走 就不会撞车确是有点哲学 可是我觉得 还是挺直了腰干走路最好
纯论诗艺,此诗失之散文化,而排列也嫌零碎,但若论命意与造境,却很高明。此意由我借来经营,相信会较警策,可见望尧虽多才而多产,有时却得鱼忘筌,不拘小节,不耐细改。第二类中另有一首,题为《乃有我铜山之崩裂》,原是一首情诗,开始两句是:
乃有我铜山之崩裂了你心上的洛钟也响着吗?
当年望尧写好后示我,只看起句就震撼了我。太有气象了,动情,就应该如此的。古谚有云,"铜山西崩,洛钟东应",根据东方朔的解说:铜者山之子,山者铜之母。洛阳的铜钟无故响了三天,是因为远在西方有山崩的关系。这典故我那时并不清楚,否则也会用到《莲的联想》中去。足见望尧涉猎杂书比我广博,而又眼明手巧,竟能用来象征情人之间心心相映,不,心心交撼之状。可惜接下来的句子望尧却写得太缠绵太浅白,未能接住庄重的古典,落得有句而无篇。《我打今天走过》是一首组诗,写诗人走过晨、午、暮、夜,各为一副题。单看第四段《夜》,便可见作者想象之奇诡:
紫晶杯中尚存着些残酒我是迟归的浪子吗?啊!何以星子摒我于门外?我欲叩月的门环却错抓了大熊的尾巴
末三行的一连串隐喻转位得既快又妙。既单纯又繁复,却又秩序井然。望尧的许多高超之作,常以太空为舞台,而成就其宇宙剧场(cosmic drama),但也可以观察入微,以人心人体为微观戏院(microcosmic theater)。在他的诗艺中,回归新古典与探险超现代可以同时进行。他的不少新古典之作,又像歌剧,又像宋词长调,反复咏叹,令人击节。下面是八行的《大宇如网──赠所有在台的诗人们》:
大宇如网,星横黯天,南国初夏念十载浪迹,廿年浮名,方圆纵横,已成烟霞琴棋残落,书剑飘零,那只身又是天涯莫回头,看野荷如诗,新月如画 且罢,愁如泻,负长剑四海如走马待北窗高卧,东篱锄菊,不谈风雅去去何处,渺渺山河,莫非是猿鹤虫沙到如今,问新诗三千,是谁天下?
可惜望尧虽然多产,却尽为短制,并无气贯百行的扛鼎力作。他的第三类诗也没有长篇,都以组诗的结构建成,有一种辐辏聚焦的引力。这一系列的巨构展现出作者壮阔的雄心,善变的机心,值得诗评家认真评定。从道家的《太极组曲》和《东方组曲》到现代感的《都市组曲》和《二十世纪组曲》,再到动力美学的《力的组曲》